一个十分纯情的号

【五悠】违和感(下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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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.

虎杖悠仁很不想回忆那一天发生的事儿。

比起“那一天”,这种随意的称呼,或许“终局”,会显得更正式一些。

少年本以为,即使短暂的人生足够精彩绚烂,落幕后都会像吹向大海的泡沫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然而,『事与愿违』就像是他的人物标签,连死后都紧紧地粘附在他身上。

他现在的状态,该怎么去描述呢?

『诅咒』显然不太合适,没有咒术师能感知到他的存在。

『怨灵』就更离谱了,在他迈向死亡的那一刻,除了解脱和歉疚,他心中不含哪怕一丝的怨怼。

姑且称他为『鬼魂』吧——

虽然游荡了这么久,他一个同类都没看到。

他像个小尾巴一样坠在五条悟的身后。

这原本应该是一件既甜蜜又痛苦的事,但对于被永远地困在“终局”的虎杖悠仁来说,就只剩下了痛苦。

那一天的事就像永不褪色的相片,不断地在他的眼前上演。所幸他现在只需要抵御肉体上的痛苦。

说起来,现在的他真的还拥有肉体吗?少年迷迷糊糊地想。

应该是没有的吧。

可是,既然失去了肉体,那种每一个细胞被硬生生撕裂,又被强大的咒力,粗暴蛮横地修复,不断拉扯、碰撞、抗衡、重复,直至其中一方不甘地偃旗息鼓。

血珠从每一个毛孔渗出,骨肉早就隔着一层薄皮,被碾磨成碎末,和筋脉、内脏、骨髓混杂在一起。

成年男性只需要0.1秒,就会被活生生折磨死的痛楚,满打满算也够不到成年标准的男孩,却需要无时无刻地忍受着。

他本以为,自己会慢慢适应,感官会在无尽的疼痛中,逐渐变得麻木。

然而,事实证明,这种凌驾于物理极限的崩坏,人类永远也做不到与之平静地共处——

『鬼魂』显然也是一样。

说起来,忽略掉他和作为『最强』的老师之间的另一层关系,以及这些离奇到虚浮于现实的后续,故事的结尾简直堪称完美。

个人英雄主义在少年的身上被诠释得淋漓尽致。

打个不算恰当的比方,假如将少年短暂的一生,浓缩成一部一百二十分钟的影片,结尾的那一段,无疑是整部影片里,最绚烂而盛大的高潮,足以将全场的氛围,烘托升华到彻头彻尾的崭新层面。

这一定会是一部既卖好又卖座,特效和情节都燃爆的商业巨作。

然而,当它被打上『现实』的烙印后,对于故事中的主角,就成了一件极为残忍的事。

好在我们的主角——虎杖悠仁同学,他从未尝试过带着第三方的视角,去审慎地评判自身的境遇。

当一个人认为,他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,是『正确』且『正义』的行为,任何私人的情感,都变得毫无意义。

对于情感联结的另一方,这显然很不公平,尤其在情感已经产生同频共振的情况下。

在疼痛毫无间隙地冲击中,结尾具体的一幕幕画面,就像冲洗失败,起了毛边且场景模糊的相片,逐渐在他心中褪色。

唯独能被他清晰记起的,就是最后的那一丁点儿片段。

 

13.

计划被如期一步步推进。

“同归于尽”这个词,用在他和两面宿傩身上,着实有些自不量力,即便是由他本人来说,也极难启齿。

尽管这么多年,虎杖悠仁成长了不少,但和恢复了巅峰状态的诅咒之王相比,就像是一只被扼住了后颈肉的猫咪,只能乖乖地蜷缩在真正的『王』身前,战栗着臣服。

生理和心理的恐惧如潮水般,叠加着倾覆而来。

但少年明白,他不能退,也没有任何退缩的空间。

这也许不是唯一的机会,但对他来说,这是最后的机会,一个以性命为赌注,带来『复仇』和『希望』的最佳契机。

幸好,充其量,他只是一个承载的『容器』。

以前,他是作为两面宿傩的『容器』而存在;现在,他将作为众人力量的『容器』,连同他自身的意志和决心一起,向寄宿在他体内——『诅咒之王』的完全体,发起毁灭性的冲击。

少年将『容器』的使命,从一而终贯彻得几近完美。就像他天生为『容器』而生一般。

在漫无止境的剧痛中,他的视线开始涣散。

橘发的少女伤势严重,只能以一种被折断的姿势,跪坐在地面上,她的眼泪像是因内部水压过大,被暴力冲开的水龙头,“哗啦啦”地流个不停。

她知道少年的肉体,正经受着巨大的痛苦,也清楚自己这幅狼狈的样子,会加剧少年心灵的煎熬,可是她控制不了,即便提前在心内预演了无数遍,现实发生的那一刻,依然残忍得像是被利刃一刀刀地戳刺心脏——不是在她的身上,是在她在乎的人身上,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,最好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。

完全做不到啊。少女闭上眼。

她唯一能做的,就是将头低低地垂下,橙色的碎发滑落,将她的双眼密实地遮挡住,眼泪笔直地砸在她的膝盖上,伤口被眼泪中的盐分蜇渍,向大脑清晰地传达着刺痛。

原本不论受了多小的伤,事后总要向同伴大呼小叫一番,趁机提出一些过分要求的少女,此刻却像什么都感受不到一般,只会极力压抑住哽咽声,如同冰冷的机器般,沉默地执行着流泪的程序。

黑发的少年,因为自身术式的特殊性,比起钉崎野蔷薇,伤势要轻上不少,此刻正靠在身后的墙壁上,勉力支撑住了直立的身形。

他没有流泪。

每当眼眶变得湿润,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,他就会将指尖,深深地扎入手心的伤口里,修剪整洁圆钝的指缘并不锋利,想要将他们嵌进伤处,需要极为蛮横的力道。

也许用咒力引导会更容易一些,但此刻似乎只有这种自虐般的举动,才能稍稍抵消心中海啸般的绝望情绪。

真可笑。少年想。

人在遭受到肉体伤害时,最直白的生理反应,就是哭泣。现在的自己,却只能靠层层递进的肉体疼痛,来阻止眼泪上涌。

手心原本不算狰狞的伤口,渐渐变得深可见骨,血液淅淅沥沥地顺着指尖,一直流淌到地面,像是染色的眼泪。

至少,再坚持一会儿。伏黑惠麻木地看向前方。

他的灵魂,好像被从身体里抽出了一部分。

此刻,那部分正冷静地观察着浴血的少年,近乎冷漠地得出残忍的结论——

他快死了。

 

14.

虎杖悠仁的意识好像沉进了深海里。

精神变得恍惚,四周的声音,像是被厚重的潮水湮没,变得极为不真切。

疼痛还在继续,甚至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,但少年此刻却如同浸泡在了母体的羊水里,被温热地流动包裹住——

事实上,那不过是从他体内不断涌出的,过量的血液。

就这样睡过去,好像也不错。少年的眼皮开始发沉。

已经坚持得足够久了吧。虎杖悠仁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。

要知道,痛楚总是会让时间的流速,显得慢上不少。

不过,从众人默契停下的动作,和『诅咒之王』渐渐力竭的反抗,他大概能感知到一些。

没有人会为自己生命的终结感到雀跃,不论他的人生旅途,是否已经漫长到乏味腐败的地步。但虎杖悠仁是个例外。

他甚至还没成年,但人生的阅历已经丰富到,足以打败一堆寿终正寝的大人物,这大概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,唯一的缺憾就是自己的意愿,似乎从未被纳入进考虑范围。

在『大义』面前,所有与『个人』相关的词汇,都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。

他的人生没有不甘心,但他必须得承认,现在的自己很疲惫,像是超速行驶了一整晚的跑车,他拼命地载着乘客,逃离黑暗的侵蚀,却在黎明到来的前一刻,因为过量的消耗,渐渐失去了驱动力。

他不确定,自己的死亡,是否能为他在意的人,带去永久的安宁。

但至少,此刻的自己,真实地碰触到了,在吞下第一根手指后,就再也没有感受过的平静——

这份诡异又残酷的安定,一直持续到了『最强』出现的前一秒。

五条悟的出现,就像是信号不稳定的老旧电视机,在画面闪烁了一瞬后,就突兀地横亘在了他和众人之间。

少年原本半阖的双眼,在看见来人后,倏地瞪大,金色的瞳孔收缩又放大,像是转动的万花筒,绚丽中带着惹人发笑的荒唐。

他的老师显然是瞬移过来的。

一直戴着的眼罩被取下,『最强』苍蓝色的双眸,好似从地壳内部开始碎裂的史前冰川,深不见底,不论是选择主动凝视还是被凝视,都会瞬间被急速的失温席卷。

五条悟的脚步轻盈,姿态甚至称得上闲适,他一步步地向少年迈进,双手插在裤兜里,对他不够了解的人,大概会认为他此刻的心情,相当不错。

虎杖悠仁足够了解他的老师,因此,即便意识已经所剩不多,他依旧能从『最强』有条不紊的脚步中,感受到迥异于平常的错乱。

少年无法确定,这份错乱,究竟是来源于家入硝子亲手为五条悟注射的镇定剂,在强行苏醒后带来的副作用——按照她的说法,即便是一只大象,被注射进这个剂量和浓度的镇定剂,也最起码能够昏睡二十四个小时以上。

还是在亲眼目睹到,自己的这幅惨状之后,由精神崩解引发的动作偏离。

抑或是两者都有。

不论答案是哪一种,少年都不会觉得宽慰。

 

15.

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刻。

如果不是喉管被血液和碎肉堵塞住,难以顺畅地呼吸,少年很想重重地叹一口气。

早一刻来,或许『最强』可以在事态发展成彻底无法挽回之前,完成意想不到的逆转。

晚一刻来,对『最强』来说,好像并不会更愉快——但至少,自己应该已经死透了。

你总不能指望一具尸体,有什么剧烈的情感波动。就像此刻的少年那样。

他甚至不能确定,在事后是否可以留下一具全尸。

虎杖悠仁这一生,虽然短暂,但让他心怀愧意的人,至少可以绕咒高三圈。将这些形形色色的人,全部堆叠起来,大概能够形成一座雄伟的金字塔。

无疑,金字塔的塔尖上,如今正坐着他的老师——五条悟。

『最强』是唯一一个,让他完全摒弃掉两面宿傩的『容器』这一身份,单纯作为虎杖悠仁自己,而心怀巨大歉意的人。

事实上,在整个计划成形并实施的过程中,始终贯彻着一件,在虎杖悠仁看来,极为哭笑不得的事——

根据咒术界高层的一致评级,本次一举消灭『诅咒之王』的计划中,头号的威胁因子,居然不是敌方的『诅咒之王』本身,而是一直被视为我方最大杀器的五条悟。

这简直比花钱买了游乐场的门票,又顶着如山如海的人流,排队两小时后进园,只为了上带着可爱动物装饰的公共厕所的行为,还要迷惑。

然而,除了虎杖悠仁本人,根本没人这么想。

在少年成功吞下第十四根手指,并和五条悟确认关系后,『最强』对他的占有欲和保护欲,已经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。

也许在更早之前,就有了苗头,毕竟人的本性,不会在一朝一夕改变。

但至少,那时的『最强』,还会马马虎虎地顾及着高层的脸面,在让人气疯却不至于气死的范围内,“合理”任性。

现在的五条悟,基于他本人的表述,依旧是十分宽宏大度的存在——

“只要悠仁能活着,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商量哦。”『最强』打了个响指,“我果然还是太善良了……都怪那孩子的影响。”

这特么不就等于,完全没得商量吗!还有,善良个屁啊!

某位高层流着泪掀桌。

后来,或许是虎杖悠仁对自家恋人“温柔”的本性,太过笃定,又或许是要瞒着公认的头号威胁因子行事,难免背后发毛,咒术界数年未出山的几位大人物,决定和『最强』一个人,来一场拐弯抹角、隐晦曲折的面对面会谈。

简单点说,就是单方面的威胁和试探。

……会谈的结果有些一言难尽。

至于有多一言难尽,从咒术高层连夜迁移的老巢,大致能窥得一二。

对外的官方说法,是中央机构年久失修,加上近日来阴雨连绵,导致内部木质结构腐蚀,最终形成了建筑坍塌,众人不得不迁至新址。

真正的情况,大概只有『最强』本人,以及在场的那几个老家伙,能够知晓了。

总之,这场会面的直接结果,就是绝对、必须、完全地将整个计划,对五条悟保密。

 

16.

得知结论的虎杖悠仁,不可避免地松了口气。

说真的,他无法确定自己,能够坦然地面对得知一切的五条悟,也许隐瞒只是将他的愧意,从明面上转到了背地里,但至少,在所剩无几的时光里,他可以和老师自然地相处,而不需要时刻顶着恋人哀伤的目光。

“哈?”对此,钉崎野蔷薇表示出了强烈的不解,“你就半点没考虑过,那家伙知道计划后,直接暴走,把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,都给就地腰斩了的可能性吗?”

“会吗?”虎杖悠仁眨了眨眼,“不会的。”

“说起来,老师还是我名义上的处刑人呢。

“他比谁都清楚我的结局。”声音渐渐低下去。

“……真是没救了。”少女翻着白眼,摇了摇头。

“自欺欺人。”黑发的少年,也不咸不淡地点评了一句。

当时的他,并不能很好地理解伏黑惠的话,如今看见五条悟的状态,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。

只可惜,太迟了。

活到现在,少年其实只做过一件自私的事,就是向恋人隐瞒自己的死——

未遂。

人果然还是要保持美好的品德啊。虎杖悠仁在绝望中,还不忘总结人生哲理。

陈列的理由再冠冕堂皇,说到底,他其实只是怕面对恋人的情绪崩溃,连他自己,都是贴着悬崖的边缘,咬着牙前行,如果一直牵引着他的导师,都陷入崩溃的境地,那所有的一切,都会在瞬间失控。

说他自欺欺人也好,冷血无情也罢,少年只是希望,能为大多数人,争取到一个完满的结局。

既然『死亡』是注定的,那就尽可能地去『赎罪』吧。

“终于变得有意思起来了。”

『诅咒之王』的声音,猝然在脑内响起,连带着暂时收敛了威势。

终于?

两面宿傩的用词,让少年隐隐地感受到一丝异样,甚至连语气也听不出半点实力受损的虚弱。

不过,肉体疼痛的减轻,让他总算有力气,把卡在喉头的血肉咳出来。

至少要说点什么。少年想。

“嗨。”

望着逐渐逼近的高大身影,虎杖悠仁弱弱地打了个字面意义上的招呼。

 

17.

蠢透了。

要不是体力不支,少年很想晃一晃自己的脑袋,顺便听听大海的回响。

幸好,『最强』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很在意他此刻的犯蠢行为。

“悠仁,变成骗子了。”他的老师,音色依旧清冽如醴泉,只在句尾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,“身为老师的我,很痛心啊。”

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!”血液的润滑,并没有缓解少年喉头的干涩,“老师的实力虽然很让人安心,但嘴上好像没有靠谱过。”

“是吗?”男人的脚步停下,湛蓝的眼里看不出情绪,“那么悠仁——”

“我不足以成为支撑你活下去的理由吗?”

“老师……”少年将视线缓缓地移向下方,蓄意逃避着与『最强』的对视,口中的话却流利得仿佛已经在心内演练了千百遍,“老师当然可以是我活下去的理由,但在遇见老师之前,吞下第一根手指之后,我就率先有了『必死』的理由。”

“这样啊。”『最强』点点头,重新向着少年的方位迈进,“先来后到用在这种地方,怎么看都很荒谬呢。”

从五条悟出现的那一刻,就无限紧绷的众人,如今的面色看起来都有些迷茫。

这是在闲聊没错吧?的确是在闲聊没错吧?

他们本来都做好了准备,哪怕是拼上性命,也要阻止『最强』任何的过激行径。

事情推进到这个地步,虎杖悠仁的死亡已经无法被逆转,既然如此,至少要让他的死有意义,而不是在付出了这么多沉重的代价后,功亏一篑。

这同样也是少年自己的心愿。

众人虽然一言未发,但是脑袋里都默契地绷紧了同一根弦,视线死死地黏在五条悟的身上,只要他有一丝异动,就会以毫秒级的速度果断出手。

然而——

现在这个过分宁静的氛围,究竟是怎么回事?

把场景置换一下,根本就是饭后的散步闲谈,安宁到甚至隐隐溢出了诡异的色彩。

即便如此,他们也不敢放松警惕,在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之前,没有人能够真的松懈下来。

此时,『最强』和少年之间,已经只剩下十步的距离。

“老师,不要再向前了。”虎杖悠仁无奈地抬起头,不情不愿地看着五条悟的眼睛——

逃避可耻但没用。最起码对他的老师没用。

 

18.

众人协力研究出来,对抗『诅咒之王』的方法,原理阐释起来十分复杂,第一遍听的钉崎野蔷薇和虎杖悠仁,甚至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呆滞的神色。

伏黑惠面无表情地转换了说法——

假如把虎杖悠仁的力量比作正极,寄附在他体内的两面宿傩,无疑是负极,在达到完全体的『诅咒之王』面前,正极的力量羸弱得有如蚂蚁之于大象,最大的可能就是瞬间被吞噬。

众人要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在两面宿傩达到完全体的那一刻,将同样正极的力量,一齐注入少年的体内,用来抵耗消磨负极的力量。

即便是孤傲的头狼,也会怕成群的鬣狗撕咬。

但仅仅是这样的话,并不足以彻底杀死『诅咒之王』,作为有史以来最特殊的存在,他的力量就像是随处可见的杂草,哪怕只剩下一丝火苗,也可以顽强地再生出整体。

从他散落的二十根手指,不难看出这个事实。

因此,想要“斩草除根”,必须采取更强势的手段——

在两面宿傩的力量,被削弱到最低点的同时,用咒力强制进行正负极逆转。

如果是在『诅咒之王』毫发无伤的情况下,这样的企图不亚于痴人说梦,但是经过第一轮的损耗,此时的两面宿傩,应该处在极度衰弱的状态,根据数位咒术师的多次估算,成功率至少能提升到百分之五十。

一旦完成逆转,构成『诅咒之王』力量最基础的元素,就会因为性质本源的矛盾性置换,彻底崩溃瓦解,别说火苗了,就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剩下。

当然,对于事件的另一主角,虎杖悠仁来说,也是分毫不差的下场。伏黑惠默默地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。

目前的进度,是众人同心协力,成功地完成了逆转,两者的同步崩解,也已经来到了尾声。

基于对『诅咒之王』多年来的观察和了解,连带着翻阅了相关的资料和史籍,高层的老家伙们做出判断——

两面宿傩的湮灭不会太轻易。

一直以来,他都积蓄着深不可测的力量,越是到最后的时刻,越是可能形成威势惊人的反扑,绝不能在即将胜利的关口,因为掉以轻心而前功尽弃。

这也是在完成逆转后,众人和虎杖悠仁隔开距离的原因。

虽然看起来,像是他们在成事后,冷漠地退向远方,将经受着巨大痛苦的少年,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原地;但事实上,他们只是被笼罩进了一个呈现向内辐射,具有保护作用的『帐』里。

五条悟一开始瞬移的位置,还处于『帐』内,随着他逐步向少年逼近,已经来到了『帐』的边缘。

只差一步,就要脱离『帐』的保护。

这也是虎杖悠仁开口让他停下的原因。

 

19.

出乎众人的意料,『最强』竟然真的会听话地驻足。

“理由?”五条悟的视线,紧紧锁定住再次和他对视的男孩,像是黑夜迷失的旅人,只能循着月轮的微弱清辉指引方向,连眨眼都成了过度奢侈的行为。

“老师也清楚的吧。”虎杖悠仁觉得身体开始变得轻飘飘的,好似落在了云朵上,吐字的速度逐渐缓慢,“很危险。”

“没事的哦。”『最强』勾起嘴角,“悠仁是不是忘了,老师一直开着『无限』,即便地球现在就爆炸,我也不会受到一丁点儿伤害的。”

众人:……

这是在威胁吧?是在威胁没错吧?

无论如何,地球爆炸带来的冲击,『帐』是绝对挡不住的啊!

“……骗子。”少年嗫嚅着,覆盖在眼睑上的睫羽,轻忽地颤动了两下,如同亟欲振翅而飞的蝴蝶,“老师明明也一样。”

虎杖悠仁没想到,有一天他竟然会因为自己对于老师那过于透彻的了解,隐隐生出一丝憎恨。

他的老师在撒谎。

撒谎的动机和理由很简单,简单到即便是用他那此刻运转趋于钝拙的大脑,都能毫不费劲地得出答案——

『最强』愿意陪他一起死。

甚至用“愿意”两个字,都太过轻飘飘了。他的老师已经做好了决定。

巨大的恐慌和无措,像潮水一般,瞬间淹没少年的口鼻,原本还算顺畅只是渐渐微弱的呼吸,堵塞得有如被密不透风的软膜覆盖,一丝空隙都没漏下。

虎杖悠仁大口地喘息着,像溺水的人做着愈陷愈深的无谓挣扎。

一直以来,对于自己的结局,他都表现的分外坦然,似乎那是一个美好圆满的句号,阖该画在他短暂人生的终点。

然而,当同样的结局,有可能降落在他老师身上的时候,少年那超越年龄的镇静和从容,在刹那间消失殆尽,如同被尖利的指甲戳破的七彩泡沫,梦幻褪去,什么都留不下。

虎杖悠仁将自己的死,视作『赎罪』;由他体内寄宿的诅咒,或直接或间接造成的死,则是『罪孽』本身。

他没什么好辩解的,更没什么不甘和怨恨。

可至少,他的老师,没有任何理由承担连带的责任。

少年因为『诅咒之王』,已经带走了太多人,不论接受与否,那些人都已经在尘埃落定后,成为了冰冷的数字和一座座墓碑,在午夜梦回的时候,为心灵带去短暂的折磨。

五条悟绝不该成为这串数字里的一个。

况且,他也没有时间,再为他忏悔了。

恍惚间,他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,对他说过的话——

『你要努力去拯救更多人。』

『你要在众人的簇拥下死去。』

虎杖悠仁从未质疑过,流淌在这段话中所谓寓意的正确性,但他必须坦诚,在贯彻这段话的同时,他曾经数次觉得快要支撑不下去了。

像是身后一直有一道属于『真理』和『无私』的临界线,无间地推着自己前进,只要稍稍缓下步伐,就会被追赶和切割,变得四分五裂。

少年无数次站在爷爷的墓前,不由自主地想要发出诘问:究竟为什么要在人生最后的节点,对自己说这些话?

裹挟着爱的诅咒,宛如沾满了糖霜的匕首,苦涩的人明知道会受到伤害,还是会忍不住奋不顾身地品尝,将甜分和血液一起咀嚼吞咽,直到失去对疼痛的所有感知。

至亲之人,真的会强制自己珍爱的人,背上这样的『诅咒』吗?

即便如此,少年依然会乖乖地照做。

事实上,他很清楚,即便没有这些话,自己为人处世的态度,也不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这本就不与他的本心违悖。

他只是单纯无法理解背后的动机。

以爱之名的勒索,责任的背后往往蕴藏着巨大的痛苦,就像无法摆脱的梦魇,时刻提醒着自己从一而终的使命。

正义吗?当然。

但是太累了。

如今,需要告别的角色换成他,曾经让少年困惑的一切,却倏地豁然开朗。

慌张的神色褪去,虎杖悠仁的神色慢慢变得柔和,平静的面容和当初躺在病床上的爷爷交叠,他轻轻地张开口:“我希望老师——”

五条悟似乎提前预知到了他想说的话,瞳孔中央的靛蓝色迅速扩散蔓延,原本停滞的步伐重新迈进。

『最强』急促地向少年逼近,却依旧被言语的速度甩在身后。

“能好好活着。”

甜蜜的诅咒,终究还是被完整地脱出,少年满身血污,笑容却明亮纯净,像浑然天成的珍贵珠宝,熠熠生辉,难以被任何污秽掩盖。

 

20.

“真是的……”『最强』叹息着来到虎杖悠仁的身前,脸上写满无奈,“不要用这么温柔的口气,说这么残忍的话啊。”

“老师会听话的吧?”少年毫不介意男人的抱怨,他伸出双手,似乎想要给身前的人一个拥抱,“毕竟是我的遗言嘛。”

他用爱的名义,将自己的老师,永恒地禁锢,哪怕背上残忍和自私的评价,少年也一厢情愿地希冀着,爱人在失去他之后,能好好活着。

这是他对老师说过的,最冷血的一句话,却矛盾地饱含着最浓烈和炽热的情感。

少年像一个穷途末路的绝望赌徒,他的全副身家,只剩下内心涌动着的纯粹爱意。这是他最后的赌注。

现在他把它们一滴不剩地取出来,颤抖地捧到自己爱的人面前,哪怕爱人拒绝接受,他也没法再收回去了。

孤注一掷,无路可退。

五条悟垂着头,不发一语。

少年并不催促,伸出的手却一直停在原处,既从容、又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审判结果。

少顷,『最强』绷紧的肩头,慢慢落下,像是揭掉了围挡的塑料片后,缓缓塌陷的熔岩蛋糕。

虎杖悠仁松了口气。

他明白,这是妥协的意味。

他用“卑劣”的手段,换得爱人的心软,获取了良心的安定。

五条悟也伸出手,他勾起嘴角,意图展露一个笑容,只是馥郁的暗蓝色覆盖在整个眼瞳,白眼球上则遍布着血丝,如同被吞噬进死海深处,还没来得及发出哀嚎,就活生生被溺毙的海鸟,很快就被闻到气味的捕猎者分食,血的脉络铺陈在海面上,散发出浓烈的绝望。

『最强』比少年高出不少,臂展也是,此刻似乎稍一使力,就能把少年拥入怀中。

被哀伤的氛围包裹住,少年却疲惫到流不出哪怕一滴眼泪,强撑着坚持到现在,已经远远大过他的生理极限。

他放任自己轻飘飘地向身前的人倒去。

至少死在自己爱的人怀里吧。少年如释重负地闭上眼。

熟悉的温暖触感,还没像意想中那样抵达,耳边先响起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——

“肉麻够了吧?真让人作呕。”

即便看不见『诅咒之王』的脸,光凭这个语气,虎杖悠仁都能想象到他此刻恶劣的神情。

“自以为是的人,果然是这世间最下贱的生物,连渣滓都不如。”

两面宿傩嗤笑一声——

“小鬼,离开前,我会好好地送你份『礼物』。”

“什……”无数个疑问在脑中炸开,少年瞬间瞪圆了眼。

在意识彻底消弭前,虎杖悠仁的视线里,是老师近在咫尺的胸膛。

他迟钝地抬起头,五条悟原本还算沉静的面容,此刻只剩下交织的恐惧、愤怒、不甘、悲恸和无望。

他从未在老师的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。

终究还是没来得及体面地告别啊。

少年的世界彻底沉入黑暗。

 

21.

再度清醒过来时,少年就是以一种『鬼魂』的状态,坠在『最强』的身后。

没人能看见,没人能察觉,甚至没人记得他曾经存在过。

按理说,这是一件奇妙的、值得深究的事,但熟悉的剧痛在刹那间席卷而来,将他刚聚拢的意识,倏地冲成溃散的浮沫。他根本无暇思考。

『鬼魂』像一个受刑的观察者,无形无迹,无影无踪,只能依附着五条悟存在。

幸好不需要吸食人类的精气。少年朦朦胧胧地想。要不也太可怕了。

很快,在弄懂自己的存在之前,他就先明白了肉体消逝前,『诅咒之王』口中的那份『礼物』。

或者说,『礼物』的一部分——

因为两面宿傩而死的人,全部得到了复生。

当然,仅限于直接的影响,如果是间接导致的死亡,并没有任何改变,只是他们的死亡原因,会变成完全不相关的说法。

总之,虎杖悠仁和寄生在他体内的『诅咒之王』,存在过的痕迹被彻底抹去。

这已经足够惊喜了。

少年难以确切地描述出,重新见到出现在五条悟身旁,永远一脸提不起劲的七海建人的感受。

连疼痛都无法阻隔那份狂喜,他甚至一度以为正是过量的痛楚,才导致自己产生了幻觉。

直到他看见更多“死而复生”的人。

即便鲜少提及,涩谷发生的事,就像一根横亘在他心头的刺,只需要轻轻拨动,就会将尚未痊愈的伤口撕裂。

现在这些血腥和罪孽,被尽数清洗干净,纵使他身处炼狱,却如置天堂。

冰冷的墓碑一座座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鲜活的人,就算真的是幻觉,他也得到了极大的慰藉。

少年曾经试图理性的思考。

最大的可能,就是『诅咒之王』在彻底嗝屁前,良心发现,释放了超出迄今为止所有理解范畴的巨型反转术式。

然而,这是不可能的。

『诅咒之王』显然没有良心这种东西,更别提奉献精神了。

最大的可能是不可能——

好吧,看来疼痛确实阻塞了自己理性的通道。少年决定放弃思考。

说到底,虎杖悠仁就是无法理解,自己以这种形式,存在的意义。

如果单纯为了折磨他,死后也不能轻易放过,那和他如今得到的相比,『诅咒之王』赠予的,的确可以称得上是毫无歧义的『礼物』了。

这样的报复,简直幼稚得有些孩子气。

少年甚至生出了就此原谅两面宿傩的想法——

直到他触摸到『礼物』的本质。

 

22.

一开始,少年以为自己之所以会一直跟在『最强』身边,是因为他在“死亡”的那一刻,和老师距离最近。

即使被彻底遗忘,他也不会生出怨怼,能看见爱人不含阴霾的笑容,就是此刻最好的镇痛剂。

与其让时间疗愈伤口,忘记简直是无可比拟的最优解,更别提那些复生的伙伴和陌生人。

他就像一个系统运行里的bug,在病毒『两面宿傩』被清除后,bug也随之消失,程序恢复到最初的运行状态,不再滞涩。

但事实证明,他极大地低估了『诅咒之王』的卑劣,却天真地高估了他的道德水平。

如果说,这世间曾经存在过让两面宿傩憎恶的人,首当其冲地无疑是虎杖悠仁本身——

作为一个不合格的『容器』,除了容纳以外,全部都是与『诅咒之王』的本性相悖离的品质,最后甚至不惜以性命将他带走,站在反派的立场,完全是不可理喻的存在。

第二位当然就是五条悟。

『最强』在实力让人绝望的同时,还是『容器』的守护者,如果不是他不断地引导和插手,两面宿傩应该早就获得了这具身体的支配权,而不是憋屈地用计谋来争取短暂的控制时间。

强大到足以碾压一切的实力,让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单纯地动过脑了。

简直是『诅咒之王』生涯中最耻辱的一笔。

因此,成为『鬼魂』后还要无时无刻承受着的巨额痛苦,以及被所有人遗忘,存在的痕迹被抹去的经历,和真正的『礼物』比起来,程度简直轻微得像是开胃前菜——

跟随老师的同时,虎杖悠仁惊讶地发现,他正渐渐地被『最强』想起。

这不是什么好征兆。他明白。

然而,在慌张和担忧之外,『鬼魂』还是无法抑制地生出丝缕的期待,像是背阴面的藤蔓,趁着阳光不留神的间隙,悄悄爬满心房。

『不想被爱人忘记。』

『即便想起意味着现实的支离破碎,依然渴望被记得。』

这是他的私心和贪恋,在失去肉身的情况下,阴暗的念头不过是『鬼魂』的残想,备受痛楚鞭笞的少年,已经没有精力再去管束这些脱轨的情绪。

但他没想到,现实会真的支离破碎。

看见老师身旁的同伴,逐渐变得透明的那一刻,虎杖悠仁觉得,自己早已不复存在的呼吸,都在恍惚间停滞了一瞬。

他几乎是在刹那得出了结论——

虎杖悠仁绝不能被记起。

 

23.

事实上,自打苏醒以来,少年就一直莫名其妙地、不受控地积蓄着一股奇妙的能量。

他很清楚,这些能量对于帮助自己重塑形体,没有任何作用,但他却无法停止积累的行为。

与其说是野兽的直觉,不如说是『诅咒之王』的刻意安排。

直到条件反射般将五条悟的意识,拖入空间,少年才终于明白这股力量的作用。

空间外的真实世界被静止,他没有『领域』,更没有实体,因此展开的空间更像是一个意识世界。

空间内黑黢黢的,贫瘠又单调,荒芜的环境里,唯二的微弱光源,就是遥遥相对的他和五条悟——的意识。

少年发现永无止境的疼痛消失了。

面对明显已经想起他的老师,虎杖悠仁很想先原地尴尬一会儿,再叙叙旧,顺便解释清楚自己的存在形式和迄今为止的所有发现,最后赖在空间里,尽情享受这个没有痛感的美好世界。

然而,他能清晰地感受到,自己积攒的力量,正在飞快地流逝——

他没有时间了。

迅速组织好语言,向几步开外的『最强』说明了一切,虎杖悠仁就闭上了嘴,静静地等待结果。

要解决这个看似巨大的问题,其实很简单——

显然,只要没人想起他,现实世界的平衡和秩序,就会被完美地维系,不会因为bug的出现,而产生崩塌。

少年现在能做出的最大努力,就是在世界崩塌的前一秒,将异变的源头,拖入意识世界。但他没法篡改『最强』的记忆。

即便是在自己实力最全盛的时期,想要达成这个目标,也不啻于天方夜谭;或者说,不仅仅是他,对整个咒术界来说,不论是咒术师还是咒灵,这都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——

除了五条悟自己。

在这个意识空间里,他可以选择主动将回溯的记忆从脑海里删除,再回到现实世界,原本摇摇欲坠的秩序,就会得到修护。

换言之,所有的透明会重新凝炼成实质,由他和『诅咒之王』造成的伤害,再次全部消失。

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容易的选择题了。

天平的两端,一头是微不足道、甚至在现实意义里已经不复存在的自己;一头却坠着无数条性命和家庭,其中包括了并肩作战的同伴和学生。

他的老师,虽然行事不拘于旧,在咒术界的一致风评,是个不折不扣的“刺头”。

但虎杖悠仁很清楚,『最强』骨子里流淌的,毋庸置疑是善良的血液,他比任何人都珍视自己看重的人。

少年毫无疑问地占掉了一个,值得『最强』付出真心的名额,但和万千大众比,他轻得就像一片鸿毛。

可对五条悟来说,做这样的决定,约等于在尚未结痂的伤口上,又划下鲜血淋漓的一刀。

题目的答案昭然若揭,并不代表下笔的过程不痛苦。

又把残忍的事丢给老师了啊。少年垂头丧气地想。

不过,他相信,老师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。

果不其然,远处的光影,沉吟了几秒后,就轻轻地点了点头——

“好。”

少年张了张口,没等他想好要再说点什么,前方那抹修长的身影,就迅速消散在了前方。

『最强』甚至没走近看他一眼。

少年楞在原地。

简直果断得让人鼻酸啊——尽管他只是个『鬼魂』的意识体,严格意义上来说,他大概感受不到自己的鼻子。

虎杖悠仁清楚,老师应该是在帮他节省不必要的时间,毕竟积累的能量有限。

但他还是隐隐地嗅出了一丝违和感。

老师,在生气吗?

 

24.

少年的意识蹙着眉头,没等他想透这个问题,能量就先一步告罄了。

意识世界的构建和崩塌,都只在一瞬间,熟悉的剧痛猝然席卷而来,虎杖悠仁可以肯定,假如此刻的自己有实体,一定无法克制喉咙内涌出的呼叫。

他本以为,比极限的疼痛,更让人绝望的东西,大概是不存在的。

现在他明白自己错得离谱——

只要给予休憩和喘息的空间,再将他重新拖入深渊,就会感受到成倍叠加的痛楚,铺天盖地的将他吞噬。

可偏偏身为『鬼魂』的自己,无法抵御、无法逃脱、无法反抗,甚至连简单的晕过去,都做不到,只能被动地承受所有。

真是一份够格的『礼物』。少年咬着牙,浑浑噩噩地想。

如此循环往复了无数次后,虎杖悠仁再度得出结论——

人,哦不,『鬼魂』,千万别轻易下结论。

 

25.

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将『最强』拽入意识空间了。

少年叹了口气,原本还算清晰的身影,此刻就像耸立在荒地旁,年久失修的路灯,时不时的,还会出现一次短路,不细看的话,几乎要与黑漆漆的空间融为一体。

能量积攒又耗尽,如此周而复始,虽然只是个『鬼魂』,但他还是能感觉到,自己正逐渐变得虚弱。

如果不是实在拔不出冗余的能量,少年一定会选择给自己变把椅子,好好地休息一会儿。

很快就要彻底消失了吧。虎杖悠仁立在原地,垮着肩,默默地想。

说不清是无奈多点,还是解脱多点,他唯一能确认的就是,老师对于想起自己,真是可怕得执着。

这本应是一件喜忧参半的事,可如今,少年的心中,已经只剩下苦了。

好处也不是没有,最起码,他的口才简直称得上突飞猛进。

用最简练和精辟的语言,迅速解释清楚了所有情况后,少年静静地等待着『最强』消失——

就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。

“诶?”虎杖悠仁看着眼前触手可及的高大身影,眨了眨眼,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讶异。

虽然因为自己被压榨得日趋羸弱,连意识空间的面积,都比最开始小了不少,但他确信,刚刚的五条悟,绝对没有离他这么近。

老师,主动靠近自己了吗?少年怔怔地想。

这还是第一次,除了答允和退出以外,『最强』做出了其他的举动。

原本还算游刃有余的男孩,顿时手足无措起来。

虎杖悠仁偷偷用目光描绘着五条悟的脸——

老师没戴眼罩,视线专注而炽热,蓝宝石一般剔透的双眸,又奇妙地混合进了一抹疏离感,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。

老师的装束,也和被拖入空间前,一模一样,黑色的套件,将他修长的身形,勾勒得愈发优越——

等一下。

一个问题突兀地闯进他的脑海。

如果意识空间不改变进入者的外貌,那现在的自己,究竟是个什么样子?

 

26.

你总不能指望一个『鬼魂』,通过真实世界的镜面反射,看清自己的模样。更别说光秃秃的意识空间了。

也就是说,少年自打“苏醒”以来,压根儿不晓得自己的外貌如何——

当然,仅仅指他处于能被看到的情况下,比如现在。

近距离地观察着老师,才让虎杖悠仁有些迟钝地想起,把老师的意识拖进空间这么多次,在『最强』眼里,自己不会始终维持在“死亡”前那一刻吧?

真是那样的话,未免也太过狼狈了。

越想越在意,面对『最强』专注的目光,少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
……他决定把自己的疑问宣之于口。

作为打破沉默的第一句话,它的内容显然出乎了『最强』的预料,成年人似乎被逗笑了。

“悠仁一直都很可爱哦。”五条悟勾起嘴角。

“哦。”少年垂下头,恰巧瞄到被血污浸透的双手和衣角,“那就好。”

……才怪!

想到这幅惨状,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刚刚回忆起一切的老师面前,虎杖悠仁就觉得心脏像被重锤碾过,窒息感蔓延而上,又停驻在脑海里。

他甚至开始怀念,回到现实世界后的极端痛楚,至少那能将他彻底撕裂,不必清醒地面对这些残酷过溢的事实。

似乎察觉到他低落的情绪,『最强』轻轻地开口。

“悠仁。”

“嗯?”少年反射性抬起头,意外地再度撞进那双如海般深邃的瞳眸。

他的老师收敛了笑意,沉寂的目光让他不由地联想到,某种伺机而动的捕猎者,持续地散发着危险又蛊惑的气息。

少年情不自禁想要退后。

“还欠我一个拥抱吧。”捕猎者将下半段话,适时脱出,牢牢地将心仪的猎物,圈禁在可狩猎的范围内。

“……诶?”虎杖悠仁有些迟钝地反问道。

他这副傻样,一半是因为『最强』毫无收敛的美貌放送;一半是真的不明白『最强』在说什么。

努力将记忆回溯了几秒,少年才恍然大悟。

大概,指的是那天吧——

两面宿傩和他一起消逝的那天。

 

27.

虎杖悠仁本以为,在意识沉入黑暗后,至少自己的身躯,能够成功抵达爱人的怀抱。

现在看来,肉体崩溃的速度,可能远比自己想象中得快。

“老师……”少年的声音艰涩。

他其实并没想好接下来的话,只是单纯地想要呼唤自己的恋人,似乎只有这样,才能将心内那不断扩张的空洞,缓慢填补。

少年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到,自己和『最强』的角色,在不知不觉间,已经转换得如此彻底。

明明故事的最开始,五条悟被定下的角色,是虎杖悠仁的处刑人;可终局时的刽子手,却荒谬地成了少年自己。

他用一场近乎完美,效益最大化的缜密谋杀,将自己杀死——

然后再一次次地将『最强』唤醒凌迟。

少年突然想起,『诅咒之王』临终前对他的点评——

“自以为是的圣人。”

忽略掉随之而来的这份『礼物』的残忍程度,他几乎要为两面宿傩出色的归纳能力鼓鼓掌。

他没法佑护所有人,于是潜意识里牺牲掉一部分人的利益和情感,好以此保全更多的人。

而被牺牲掉的那一部分人,恰恰是深爱自己,无限包容自己的存在。

这其实一点儿也不正义。他明白。却很好地抚慰了少年的负罪感。

至于少数人的脆弱和情绪洪流,自己都已经付出生命的代价了,至少有资格名正言顺地逃跑吧?

……于是他收到了“精心”准备的『礼物』。

该说不愧是寄宿在他体内这么多年的『诅咒之王』吗?几乎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。

对于少年人性中那鲜为人知的隐蔽弱点,两面宿傩的拿捏程度,甚至超越了虎杖悠仁本身。

『诅咒之王』简直是按着头,逼迫他直面自己对最亲近的人,造成的无法弥补的巨额伤害——

次数还是无上限。

这太残忍了。对他如此,对老师亦是如此。

虎杖悠仁发现此刻的自己,已经完全无法克制负面情绪的滋生。

或者说,他终于发现了那些早已茁壮繁茂,深植在内心的纵横根茎。

无辜的人,凭什么他们能够无忧无虑地大笑,毫无顾忌地拥抱自己深爱的人?难道自己和老师,就活该在无休止的炼狱里轮回?

有什么东西,正迫不及待地要从心脏里蹦出来——却不是甜蜜的味道。

像是炎夏里被晒得皲裂破碎的柏油马路,下一秒就要喷射出黑稠的附着物,将过路的一切生物,都拖入堕落的深渊。

 

28.

“对不起。”

少年下意识地将这三个字脱口而出。

道歉的过程并不如想象中那般艰辛,于是对于减缓他的歉疚感,也没有任何帮助。

『最强』的回应是一个干净利落的拥抱。

你见过空气搂着空气吗?

两个意识体的拥抱,大概就是这样。

即便如此,虎杖悠仁依旧被五条悟强势到不容置疑的动作,震慑得说不出话。他甚至忘记了伸出手回抱。

更亲密的行为,早在明确心意后,尽数做过,可此刻的少年,却好似退回到了那个不谙情爱的懵懂年纪。

“悠仁。”他的老师轻轻地开口,“不需要道歉哦。”

尽管彼此都没有实体,少年还是在恍惚间,感到有风拂过耳畔,带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痒意。

“第九十九次了呢。”五条悟叹息着说道。

这也是『最强』在消失前,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 

29.

“……嗯?”无实感的碰触,让虎杖悠仁过了好一阵,才发觉老师已经离开的事实。

少年在浑噩间,将这句没头没尾的奇怪话语,又缓慢地咀嚼了一遍。

然后,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——

连死亡都没有让他露出这么可怕的神情。

像是终于发现被蛛丝紧紧缠缚住的猎物,细小的颤动联结着心内一声声哀鸣。

他的老师……为什么……会记得……具体的次数?

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?

无数的脑细胞在疯狂上涌后又挨个崩裂,绝望中还带着迷人的韵律。

所有能辩驳的借口被一一推翻,不约而同地指向那个让他毛骨悚然的答案。

『最强』的记忆,是他在听完少年的解释后,主动选择剥离的,虎杖悠仁没有去确认,也无法做到确认。

那么,按理说,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想起少年,被少年拉进意识空间后,从大脑认知来看,五条悟面对的,应该是一个崭新的、还未曾解释过一切的少年。

换言之,每一次对『最强』来说,都应该是“第一次”。

迄今为止,已经重复过的次数,连一遍遍经历的少年自己,都无法精确地给出答案。

然而,直觉告诉他,五条悟口中的“九十九次”,准确的概率大约是百分之分。

这是『最强』本不该、也不可能知道的讯息。

除非——

五条悟在剔除记忆的同时,在脑海里主动埋下了『种子』。

虎杖悠仁想起越来越吃力的能量消耗,越来越狭窄的意识空间。

一回到现实世界,就会被海量的疼痛侵袭,因此,少年本以为自己,已经失去对时间的精确感知。

现在看来,逐渐缩短的记忆间隙,并不是单方面的错觉——

五条悟想起自己的速度,的确越来越快了。

这次将『最强』成功拉进空间,已经可以算得上险而又险,等到第一百次,大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五条悟想起自己。

做出这个推测后,虎杖悠仁发现自己并没有意想中那般惊慌失措,反而像是一块被流水冲击过无数次的石块,平静且麻木——

这或许就是老师近乎纵容着引导循环发生九十九次的原因吧。

负面情绪像一颗同样被栽植在自己心里的『种子』,在吸收吞噬了足量的阳光后,懒洋洋地打了个饱嗝,笑着说它已经完全餍足了。

如果无私和奉献,换来的只能是爱人和自己,身处永无止境的痛苦和熬煎——

那干脆就此放手吧。顺着既定的轨道,共同坠入命运的深渊。

反正不会落进比现在更差的境地了,不是吗?

体内的诅咒早已湮灭,却又迅速滋生出了新的。

少年面无表情地直立着。

他甚至不为自己或他人,感到一丝丝可悲。

 

30.

躲开了痛楚折磨的世界,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,在淤堵的泥沙被尽数清除后,少年终于得以清醒地思考。

那些细碎的违和感,像是白昼里一闪而过的流星,待时间推进到暮夜后,终于显露出清晰的轨迹。

少年想起结局那天,在他说出那句近似于诅咒的愿望后,『最强』那长久的沉默。

是在和“恶魔”缔结契约吗?

天平两头的砝码,真的如他所想,自己身处的那头,轻微得不值一提吗?

他的老师当然是一个公允且正义的人——

前提却是判断的选项里,不包含任何名为『虎杖悠仁』的元素。

哪怕只有尘粒般渺茫的希望,『最强』也会毫不犹豫地抓住,熄灭也好,点燃也好,他必须确保少年被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。

『最强』心里的那架天平,早就倾斜得不像样了。

某种意义上来说,这的确是世界上最容易的选择题。只是恰恰和少年的想法相悖。

如果他的老师真的缔结了契约,代价是什么?

要知道,“恶魔”之所以被称之为“恶魔”,就是因为他们用来引诱人的钓饵,往往淬上了最致命的毒。

看在贪婪的人眼里,那些闪烁的光泽,却无异于甜美的甘露,让他们前赴后继、心甘情愿地扑上去。

少年想起逐渐枯竭的能量;想起只要回到现实世界,就几乎要把身为『鬼魂』的自己,穿透的痛楚。

一次次的轮回,真的只是简单地被利用为孕育阴暗情绪的温床吗?

他的老师,究竟在和什么赛跑?

是背负着数条无辜的性命,浸满鲜血地携手走下去?

还是在牺牲了现存的所有美好后,却换来彻彻底底的失去?

事实上,如果是为了拯救彼此,少年和『最强』,愿意付出任何代价。

然而,当代价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时,它甚至不能被称为“代价”。

虎杖悠仁的自毁倾向,就像是明面上的那道线;五条悟则是紧贴着他的影子,一旦阳光下的那方出现崩毁,影子也会随之消解——

他们最致命的那根软肋,只落在对方身上。

 

31.

无数的画面在少年脑海中闪回,如同被频繁切换频道的彩色电视,斑斓的色块最终被定格在记忆深处的一个点——

那时,他似乎和老师确认关系没多久,玩闹时少年取下了『最强』的眼罩,笑着感慨“老师的眼睛好漂亮,像大海一样”。

“大海其实不是蓝色的哦。”五条悟的神色忽然变得认真,“因为天空映照在其中,才会呈现出这样的色泽。”

“哦。”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
“那么,提问时间——”『最强』笑眯眯地竖起一根食指,“失去了天空的大海,会变成什么颜色呢?”

“唔。”虎杖悠仁绞尽脑汁,在想起入夜后变得黑寂的海时,有些不确定地答道,“大概……会被污染吗?”

“叮咚——”五条悟将食指点在他的唇心,“很遗憾,回答错误。”

“不是被污染。”『最强』苍蓝色的眼被少年的身影塞满,本应是温情的凝视,此刻却好似少了几分该有的温度——

“是会恢复成原本的颜色。”

 

32.

是的。虎杖悠仁几乎要忘了。

他的老师,他的恋人,他的伴侣,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。

少年轻轻阖上眼。

现在他也差不多了。


End.


昨天贴完上 显示在审核 就忘记贴下了ORZ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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